Euphausiid

竹倾

#孩子与先生#

夏休将近。

「今日授业至此为止，各位放课后好好温习。」
嗓音温温的先生敲了敲案板，低头抚手把几张略有草稿的白纸收入文案夹内，抱着名册出了教室。

底下的学生见老师出了门，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随后玩笑争执的声音在下面此起彼伏壮大了起来。白色的衬衣稍有被汗水浸湿，配上布料柔软的卡其色短裤和蓝黑相间的短裙，在灰色天花板上嗡嗡作响的电风扇下微微摇晃着衣摆袖领。

「马上就是暑假了，亚可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旁边的女孩子说话温声细语，轻柔地敲了敲一旁睡眼朦胧的同桌。邻座的女孩趴着的身体像猫一样在桌上伸了个懒腰，慢吞吞直起腰来。

「啊…还是要照常睡觉吧。」

亚可一副没有清醒的样子，眯着眼盯着空无一物的桌面。大概没过多久，她一个激灵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随着啪啪两声过去，她顶着红肿的脸颊转悠着脑袋凑到同桌那边去。

「什么什么？刚刚洛蒂问了什么？」

「暑假有什么事情要做吗？」

「诶…照旧去先生那补习吧，毕竟马上要升学考了。」

洛蒂收拾着桌上的活页纸和笔，明了地点了点头。

「也是呢。」

亚可抓着头发，发出了短促的「嘿嘿」两声。窗外古早的悬铃木上挂满了蝉，不下七八只齐声唱起了歌。聒噪的惊叫声随着窗外的热浪和白云飘向了湛色天空的深处。微微偏西的阳光翻滚着，透过夏日斑斓的叶隙在她的桌前摇晃。
她惊觉已是下午三四点，五点左右热浪会稍稍褪去些。

「洛蒂！待会叫上苏西一起去河堤那边吧！听说新开了一家饮品店，有折扣喔！」
亚可淌着汗，撸起本来就短到臂上一点的袖子，由着它褶折成背心才有的袖子长度。站起来转着腰带提了提裙子，又猛地坐下，期待地转脸过去。

「如何？」

*
夏休开始了。

今天是星期四。亚可背着米白色的布包，懒洋洋地踢着路旁的小石子，去到岚县的戴安娜先生家里补课。

从家里最近的车站坐电车不过是十五分钟，再从车站下来，自站牌的位置开始，晃晃荡荡走上田间路头再十五分钟，就到了原野尽头的小木屋。

可是这么热的天气，在野外走路一分钟都是煎熬。亚可看着周围连绵的山，在湛色的青空下轮廓都明了起来。要是是秋天就好了，她这么想着，湿蒙蒙的天气多好呀，后面四目岭的白颈鹊都飞回来了。

那些个就知道叽叽喳喳的笨鸟，一抓一个准。关着养上几天再放回去，就不敢靠近院子偷吃果子了。

她闭着眼睛溜达着，思绪飞得老远。

「亚可，来补课了呀。」

不知道这样慢腾腾走了多久，旁边一个淡然的声音惊得她赶忙睁眼跳了起来。

「是…是啊，卡文迪许先生。」

她停了步子，低下头恭恭敬敬地向那位身材稍高面目清秀的女子鞠了个躬。那位先生拎着白色的塑料袋，随便一晃就刺啦啦地响。

「又要叨扰先生了…马马马上就是升学考了，母亲放心不下，觉得先生的补课最有效果，抓着要我来…」
「嗯嗯，知道了。」

那位好脾气的先生嘴角勾起一丝笑意，蓝色的眸子微微眯起，看着亚可低着有些泛红的耳背和脖子，点了点头。

「刚好出门买了些饮料，一起回去吧？」

两人就这样慢慢吞吞地走着。戴安娜走在前面，亚可跟在后面，闷闷地踩着路上刚绿起来的杂草。周遭是广阔的田野，已经及腰高的稻谷在暖风中有韵律地摇曳，绿色的波浪层层叠叠，嗖嗖歌唱着，指出风蹑步溜过的走向。

亚可几次想开口缓解下两人之间冷淡的气氛，或是缩短下距离。但是戴安娜的步调虽然缓和，但大踏步双腿修长有力。亚可矮小的身板几次都要加急跑上两步才不至于被甩的太开。一旦追上，在这样燥热的天气里又只想喘气，反而不愿开口。

果然，该怨恨的是自己有如小指般长的腿吗。

「啊，卡文迪许先生……」

最后终于忍不住的亚可，在后面突然话语冲出了喉咙。

两人都愣了一下，在前面的戴安娜转过身来，有些惊讶地望着后面搓着手脸上颇为挫败的女学生。亚可反复踌躇了几次言辞，因为焦虑和酷热脸涨的通红。手心上全是汗，搓动的时候都变得滑溜溜的了。
蝉吱吱地叫了起来。

「先生……蝉响了。」

「……嗯。」

前边的卡文迪许先生颠了颠手上的袋子，脸上也因为暑热而染上微红。她歪头鼓了鼓脸，表情严肃地思考了会儿，很快就突兀地开口，「叫戴安娜就行了。」
语毕，蓝色的眼睛漫起了薄雾，她忍不住眯起眼来。

「是……是！卡…戴安娜先生！」

「戴安娜就好了。」

「戴安娜！」

亚可急急地纠正，猛地喊了一声。

「是。」

戴安娜转过身去，接着大踏步走了起来。亚可也连忙跟了上去，跟在后头的她一点都没看见先生笑起来的样子。

「先生今天高兴吗？平时好严肃的呀，要是在课上也时常像今天这般笑起来，肯定迷倒了一大片倾慕你的人了！」
亚可讨好般似的说道，追上去与戴安娜齐平并排走。身后的帆布包一抖一抖，挂着的小鸟挂件也扬了起来。

「嗯，挺开心的。」
戴安娜淡淡地说道，蓝色的汪洋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平和。

「啊…真难得！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吗！」

「没有喔。」

「那先生在开心什么呢……」

「叫戴安娜就好了。」

「是！」

亚可装模作样地立住踏脚，敬了个军礼。又急急跑上前去，跑到戴安娜的前面，面对面倒着走路。

「戴安娜戴安娜——」

「好好走路，不要摔跤了。」

「不会的啦！戴安娜的话，暑假平时都有在干什么呢？」

「夏休的话，给你补课，帮你备课，一天就过去了。」

「啊——」
亚可拉长了语气，嘻嘻笑了起来，「感觉好像戴安娜的时间都被我独占掉了…什么的。」

刚刚说完，不知为何就觉得此话不妥的亚可急忙捂住了嘴。她脸涨的通红，脖子也梗住了。突然把口中的话语重新打乱塞回去的她忍不住弯腰夸张地咳嗽了起来，戴安娜急忙跑到她身边，帮她拍了拍背。

「这么说也没错了……」
戴安娜一边轻轻拍着，一边低声说道。

亚可急忙举起手对戴安娜摇了摇，制止了她接下来可能会说的话。她拼命地咳了好一会，终于以一声干呕结束。她直起腰来，猩红的眼睛里含着泪。

「要喝点什么吗？」
先生从袋子里掏出一瓶水，帮亚可拧开递给她。

亚可急急灌了下去，又全部咳了出来。

「慢一点喝！」
戴安娜急得声音都高了几度，不自觉加大了手上拍背的力度。

终于是几经波折，辛苦赶回了家。

戴安娜如是想，拉开了木门。

「坐好我们就开始补课了。」

「是！」

亚可轻车驾熟地小跑到门厅正中间四四方方的矮木桌旁，随意地坐在了其中一个榻榻米上，把包丢在一边。淡黄色的软枕在她的重压下变形，亚可发现她的位置正好就面对着外面的连廊和庭园，还有庭园里那棵郁郁葱葱的樱树。

平时都是坐在左边那个位置。
她想道，正准备挪过去，却发现戴安娜已经朝那个位置走了过来，左手拿着稿纸和试卷，右手拎了两罐软饮。她端正地跪坐下来，如之前亚可看过的上百次一样，前倾低头看着试卷，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蓝色的眼睛平和如水一样。她把掉在额前的几缕白色的头发捋到了耳后，清爽至极，说是美人绝不为过。

亚可脸又烧了起来。

戴安娜抬头，脸上闪过一丝迷茫。
「我脸上有什么吗？」
亚可急忙摇了摇头。

「热吗？」
她伸手，从袖中露出半截白皙的小臂，抬手打开了旁边风扇的开关。手指骨节分明，白净修长，她把风扇对准了亚可。

啊啊啊。
总觉得，这样的沉默，意味不明。
亚可心跳的极快，就像是之前上百次补课那样，看着戴安娜，心就噗通噗通狂跳了起来，说是仿佛40度高温下飞奔着跑了八百米也不为过。

「专心做试卷咯？」
戴安娜递过卷子，伸手替亚可打开了一罐饮料推给她。汽水呲呲冒着白气，带着不属于温热夏天的冰凉，给亚可周围的气场降了温。
「记得慢点喝。我去拿笔来，你慢慢写。」

戴安娜起身，鞠身对亚可笑了一下。

……总觉得，好紧张什么的。
亚可故意咳嗽了一声，逼迫自己专心盯着卷子。但看了几秒，还是忍不住多回头看了看在后面柜子里摸索笔的先生。

她真好看啊。

亚可出神地想，那鸟居下的神仙也不过如此吧。

这么想着，她咕了口饮料，慢吞吞地开始做卷子。

不能辜负了神仙姐姐的补课……什么的。

「要留下来吃饭吗？」
戴安娜满意地看着试卷，随口问道。

「不了！母亲做了饭菜在家等我呢！」
亚可愉快地收拾着书包，今天也是很充实的一天呢。

「那…路上小心。」
戴安娜站起来，往亚可身旁走去。亚可一站起来，就刚好脸杵在戴安娜的颈部处。

……好想埋进去。

不对不对不对我在想什么？！太糟糕了！！

亚可不知道是第几次脸色涨的通红，不由得后退两步保持一段距离。

蝉还在聒噪着，但换了一波。这次是从南方传来的一群蝉的合鸣。

「今天做的不错。」
戴安娜伸手无意识地掐了掐亚可的脸，「你最近脸总是红着，小心中暑。」

「嗯……」

亚可急忙点头，过了好一会儿，两人都立着沉默了好一会儿，亚可仰起脸来，认真地问道：

「先生有，在交往的对象吗？」

都不知道是第几次，叫错了，还是守着习惯叫先生。

「没有哦。」

戴安娜就好像是很熟捻了然地，自然地脱口回答。

「……要试试吗？」

像极了开玩笑地说着，戴安娜歪着脸露齿一笑。傍晚的落日给她的脸带去了一层温暖的光彩，亚可对望着，简直忍不住想要哭出来。

「先生……可以吗？」

「可以啊。」

口气依然淡然地听不出太大的起伏，但对于亚可而言，那是雀跃而出的信号。

「先生…其实…其实母亲也没有逼迫我来……是我自己要来的…」

「啊，那个啊。」
戴安娜扶着下巴，假装思考片刻，「打电话回访的时候，我就知道的呀。」

窗口外的太阳渐渐沉了下去，橙色落日霞光搅碎在云层里，深深浅浅地，就像筷子下的豆腐乳一样吧。

「再说了，你这个笨蛋来了就好。我的时间都是你的。」

戴安娜凑近，「先生的话从来不骗人。」

她突然就笑了，天空般的眼睛里浮起了雾气。她一边笑一边小声抽噎着，有如春雨下的一泓清泉，山雾蒙蒙间她抱住亚可，轻轻拉了拉亚可的书包带。

「我还担心你会说不要开玩笑了，我担心你从此就不会来了。」

亚可手足无措地在她怀里定着，愣了一下急忙回抱住那个女孩子。

「怎么会怎么会！你上课很好的我都不会困……」

「…笨蛋。」

Fin.

——————————————————————
我真的非常喜欢夏天温热时刻的恋爱，浅淡明媚的暗恋简直太美好啦，就像夏天那样意味不明。

正文小段子我会两手并抓的…什么的。